首页 >世界名著 >耳语者: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私人生活 >第一章 1917年的孩子(1917——1928)全文阅读

第一章 1917年的孩子(1917——1928)

作者:康斯坦丁·西蒙诺夫

1917年10月,叶丽萨维塔·德拉布金娜在布尔什维克总部的斯莫尔尼学院见到自己父亲时竟然都认不出他。上次见面时,她只有5岁,过后不久,父亲便潜入地下活动。12年后的今天,她已把他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他的党内化名。叶丽萨维塔在斯莫尔尼学院任秘书,非常熟悉数十份法令上的签名—“谢尔盖·古谢夫”,他是负责首都秩序的彼得格勒苏维埃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她沿斯莫尔尼学院无尽的拱形长廊匆匆走过,听到正在休息的士兵和赤卫队员发出嗤笑和口哨。这座贵妇学校营房一般的教室,已改为苏维埃新政府的临时办事处,她的工作就是分发法令。当她告诉其他秘书,这些签名属于她失散多年的父亲,她们都没将之当做一回事。从未有人建议,她应该与他重建联系。在这些圈子中,每一名布尔什维克的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共同事业。党在为人类解放开展决定性的斗争,你如果仍在记挂私人生活,就会被视为“市侩”。[1]
最后驱使叶丽萨维塔走向父亲的是饥饿。她在烟雾缭绕的地下室食堂刚刚吃完午餐,走进来一名身材矮小但肌肉健硕的英俊男子,身着军装,戴夹鼻眼镜,尾随一长列党的干部和赤卫队员,在中央长桌旁坐下。两名士兵向饿坏了的无产者们分发菜汤和粥。叶丽萨维塔仍然很饿,坐在角落的小桌旁,观察那名英俊男子一手以汤匙喝汤,另一手执铅笔在尾随者递上的文件上签字。
 
突然有人叫他“古谢夫同志”。
我意识到,这一定是我父亲了,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朝拥挤的餐桌挤过去。
“古谢夫同志,我需要你。”他转过身来,显得很疲惫,因睡眠不足而双眼通红。
“我在听,同志!”
“古谢夫同志,我是你女儿,给我3卢布,我要吃一份午餐。”
也许,他已筋疲力尽,听到的只是我对3个卢布的索求。
“当然,同志。”古谢夫说,探手入口袋,掏出一张绿色的3卢布钞票。我接过钱,向他表示感谢,用它买了另一份午餐。[2]
 
列宁很喜欢这一则故事,在1924年去世之前,经常叫其时已变得稔熟的叶丽萨维塔·德拉布金娜讲述此事。它在党内变成了一个传奇,生动表现了布尔什维克的个人牺牲,以及对革命事业的无私奉献。斯大林曾说:“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不应也不能拥有家庭,因为他必须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党。”[3]
德拉布金的故事是该项革命原则的典例。1895年,叶丽萨维塔的父亲(本名是雅可夫·德拉布金)尚是学生时就加入了列宁的社会民主党。她母亲费奥多西娅也是党地下工作中的重要成员(娜塔莎),经常带着作为掩护的女儿奔赴赫尔辛福斯(赫尔辛基),为圣彼得堡的革命者购买弹药(叶丽萨维塔的玩具包裹里藏有炸药和子弹盒)。1905年的革命流产后,叶丽萨维塔的父母为躲避沙皇警察而转入地下。5岁的叶丽萨维塔赴罗斯托夫与祖父同住,一直待到1917年的二月革命。其时,新上台的临时政府释放了所有的革命者。*叶丽萨维塔与母亲在彼得格勒(圣彼得堡当时的名字)重聚,随即加入布尔什维克,成为赤卫队中的机枪手。她在布尔什维克10月25日的夺权中参与强攻冬宫,复又担任其首席组织者雅可夫·斯维尔德洛夫的秘书。这份工作让她走进了斯莫尔尼学院,而她的父亲就在那里工作。[4]
执政的布尔什维克敦促普通党员以沙俄时的革命家为榜样,牺牲个人幸福,放弃自己家庭,为工人阶级服务。†他们提倡对“大公无私的革命家”的崇拜,构建全新的道德观,以一切献给党的单一原则取代所有的旧诫。在他们的乌托邦憧憬中,革命家是新人的原型—只为公众利益而活的“集体人格”—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将由这种新人组成。很多社会主义者把培育新人当做革命的根本目标。马克西姆·高尔基在1917年春天写道:“政治生活的新结构向我们要求全新的灵魂结构。”[5]
对布尔什维克来说,从根本上实现“集体人格”,需要“砸碎私人生活的甲壳”。列宁的妻子娜杰日达·克鲁普斯卡娅认为,允许“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之间存有差别,迟早会导致对共产主义的背叛”。[6]根据布尔什维克的说法,与政治领域截然分开的“私人生活”的理念是荒谬的,因为政治影响一切;所谓的“私人生活”,无不与政治有关。所以,私人领域仍应受到社会公众的监督和控制。布尔什维克将不受国家控制的私人空间视作孕育反革命分子的危险温床,认为必须予以揭露和铲除。
这次遭遇之后,叶丽萨维塔很少看到父亲,他们各自忙于自己的革命活动。1917年之后,叶丽萨维塔继续在斯维尔德洛夫办公室工作。在内战期间(1918—1920),她参加了红军,先是做医疗助理,后来成为机枪手,参与在西伯利亚、波罗的海、俄罗斯南部向西方列强支持的白军或反革命军队发起的进攻。她在抗击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白军的东线战役中,甚至在父亲指挥下投入战斗。其时,父亲在革命军事委员会担任高级职务,充当苏维埃军队的指挥中枢,该委员会以托洛茨基为首。叶丽萨维塔经常听父亲向战士发表演讲,但从没走近他。她后来说,自己认为布尔什维克不应“关注私人事务”。整个内战时期,他们只相遇两次。第一次是在1919年3月斯维尔德洛夫的葬礼上,第二次是同年稍晚在克里姆林宫的正式会议上。到了20年代,父亲和女儿都在莫斯科从事党的工作,见面更加频繁,甚至有一段时间住在一起,但仍然无法亲近。他们分开得太久,无法培养亲情。叶丽萨维塔回忆:“父亲从没对我说过他自己。我现在才意识到,等他去世后[1933年],别人讲起他,我才开始对他有所了解。”[7]

下一章可以使用键盘 →